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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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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後時,天空飄下一陣小雪。

蘇長越沒攜蓑衣,不過他運氣好,趕在被小雪浸濕衣襟之前進了家門。

珠華不知道下雪,只覺得今日天氣好像格外冷些,和弟妹們用過飯後,她往東次間去尋自己的賬本,她和蘇長越算是共用這間書房——她白日用得多一些,蘇長越則是早晚;他這裏有什麽都不避她,不過她也很自覺,一般從不去翻他的文書——她這個心態是以己度人,總覺得就算至親至近,也該保留一點隱私,蘇長越願意敞開給她是他的信任,她對此心領就好,真的下手查崗一樣去翻反而不那麽對了。

她的賬本放在其中一格書架上,隨著元宵過去,這個年節等於宣告正式過完,她想算一算這段時間的總花銷。

書房裏太冷,珠華拿到賬本在書案前坐下,不過半刻鐘就感覺手腳都冰涼了,底下燃著的一個火盆完全提供不了足夠的取暖熱量。

站在旁邊的小荷也搓著手哈了哈氣:“早上還沒覺著,這會兒這麽冷,奶奶,我再去搬一個火盆來吧?”

珠華凍得半跳起來:“不用了,拿來用場也有限,我到那邊炕上看去。”

還是蘇長越抗凍,年前的天比這還冷呢,他有時回來查資料寫公文什麽的,一坐半晚,等忙完了過去上床還是暖呼呼的。

她抱著賬本,小荷替她拿起筆墨,小荷離火盆的距離遠,冷得還厲害些,手都有些不聽使喚了,端硯的時候不留神一拐,把放在書案邊上的一本書帶落到了地上,從裏面還飄出幾張紙來。

她不由驚呼:“啊!”

珠華先她一步把書紙彎腰撿起,翻了翻安慰她:“沒事,沒沾著墨。”

小荷松了口氣:“這就好,汙了大爺的書就是我的不是了——奶奶,你怎麽了?”

她見珠華望著那幾張散落的紙張神色忽然有變,有點緊張,只怕仍舊弄汙了什麽,忙湊上去看,見並無甩上墨點之類,至於別的,她就看不明白了——她不識字。

珠華回過神來:“沒什麽。”

她把那幾張紙原樣塞回書裏,拿著賬本走去臥房,縮到窗下的炕上去,攤開了在炕桌上。

不知多久時間過去。

她什麽也沒看進去,沾了墨的羊毫筆尖已經變得幹挺,她一天的賬也沒算出來。炕燒得很暖,她腦子裏其實是亂的,但抵抗不過生理本能的召喚,眼皮漸漸就發重下垂了。

“奶奶,困了就歇會罷,這賬遲一天半日的算也沒事。”

小荷的聲音在旁勸說著,珠華迷糊著點了頭,由她收去筆墨,撤了炕桌,她倒頭卷了被子睡下。

心裏存了事,盡管眼睛睜不開,卻沒法睡沈了,且還開始做起夢來。

夢裏的人皆是一張模糊面孔,不知男女,不知來歷,只沒來由有一種可怕的感覺,讓她在夢裏十分緊張,不停地跑呀跑——

“珠兒,醒醒,你怎麽了?”

有人用微涼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她的臉,俯身過來的整個人似乎也帶著一種冰涼的水氣,和夢裏那些辨不清的人影相比多了一種真實感,珠華眼皮顫了又顫,終於一個激靈,被喚醒了過來。

蘇長越收回了手,關心地坐在炕邊看著她:“怎麽忽然做起噩夢來了?你夢見了什麽?”

珠華還有點恍惚,心跳也快著,過一會情緒才緩了一些,下意識去摸他的手,反問他:“你衣裳穿少了?手怎麽這麽涼?”

蘇長越笑道:“不少,只是忽然下了小雪,天陰了下來。”

珠華恍悟:“怪不得我在家裏也覺得冷,幾時下的?我睡下前還沒有——你淋著了沒有,快去把衣裳換了。”

她邊說邊轉頭往外張望了一下,隔著雕花格窗,果見廊外天空中飄下碎蕊般的小片雪花,地下已經濕了,只大約雪下得不久,沒怎麽積下來。

“沒事。雪下下來時我已經快到家了,只沾了薄薄一層。”

蘇長越說著,起身還是把外面的棉袍脫了,然後坐回來,作勢要上炕:“你睡得暖和,替我捂一下。”

珠華聞言往裏蹭一蹭,給他讓出外側的地方來。

蘇長越卻搖頭笑了:“——我開玩笑的,你把被子蓋好,別著涼了。”

他自己起身要去找別件衣裳換,珠華終於徹底從噩夢裏醒過神來了,拉他:“你上來,先跟我說一說大妹妹的事;再有,我還有別的賬跟你算。”

蘇長越自律慣了,除了新婚那幾天外,別的時候白天都從不在床炕上呆著,但這時候見她頭發團散著,臉頰紅撲撲地要跟他算賬,心下一時好笑,如她的意脫了鞋襪坐到她旁邊去,只仍註意著不和她靠得太近,免得把身上殘餘的涼氣傳給了她。

然後很有興趣地問道:“你要和我算什麽賬?”

“先說大妹妹的事。”珠華堅持按順序來——她也是真關心,道,“你去秦家怎麽樣,還順利嗎?”

“秦學士讓秦太太給我道了歉。”

珠華不由吃驚:“真的?”

雖然是應該的,但秦家能真做到這一步很不容易了,秦學士論輩分要長一輩,論身份比蘇長越高了好幾個品級,且還正提攜著他,他要想把秦太太做的事就含糊著帶過去,蘇家只好認了,至多不結這門親,硬再要秦家道歉是沒辦法的。

撇開秦太太的道歉是否真心實意,就秦學士來說,他能這麽做可見求親之意誠懇,也不是那等護短或一味顧面子的迂腐士大夫,這種情勢下,蘇長越恐怕很難再說出拒絕的話。

珠華再一問,蘇長越道:“我說要再回來問一問妹妹,她昨晚見那樣,心裏難過,回家哭了許久。”

其實蘇婉才沒哭,她起初被秦太太掃了面子不錯,但後來章二姑娘又被秦堅白當面給了難堪,更別提其後孟鈿攪場,章二姑娘連著秦太太全出了大醜,蘇婉看戲看得目不暇接,該找補的當時就找補了回來,且又不損自己分毫,她回去時根本不擔心事。

不過蘇長越要說她哭,外人不知真假,是個很好的托辭,避免了當場就給出回話來。

珠華讚同:“還是要再看看,哪怕答應,也不能這麽快——他家那個太太很會做夢,我們答應得容易了,她又不把大妹妹放在眼裏了,以為非他家不可呢。”

她這麽替蘇婉著想,蘇長越心下暖意融融,要說些什麽,不想跟著就見她變了臉:“好了,大妹妹的事就先這樣,看他家後面怎麽樣再說。現在來算一算我們的賬了。”

蘇長越:“……嗯?”

珠華不滿地瞪他:“還裝傻,你做那麽重要的事,難道不要先跟我說一聲嗎?我又不會攔著你,可是你說都不說,假如出了什麽不好,我連個準備都沒有,一家子人怎麽辦?”

“你是說——”蘇長越明白過來了,他本來陽氣旺足,在炕上呆了這麽一會功夫,身上已經全暖回來了,往她那邊湊了湊道,“你見到我草擬的那些彈劾詞句了?”

珠華板著臉點點頭。

她真嚇了一跳,蘇長越面上一句也沒漏過,私下卻已在寫彈劾萬閣老的奏章了,父母之仇,不共戴天,她嫁給他之前早知有這一天,但一沒想到她會被瞞得這麽嚴,二則沒想到會來得這麽突然這麽快。

說句實話,她有點怕。

想起當年蘇父一封彈章而致好好的家庭傾覆的結局,這個代價付得太慘,當這件事真的來到眼前,她發現她只是無數凡夫俗子中的一個,完全不具備一點大無畏的英雄氣概,直接嚇得覺都睡不好,做起噩夢來了。

蘇長越向她伸手,柔聲道:“珠兒,過來。”

“……”

她就沒骨氣地過去了,生氣被隱瞞跟求安慰尋安全感這兩件事又不矛盾嘛。

蘇長越攬了她,輕輕拍撫著她的肩膀:“別擔心,我沒打算立刻就彈劾萬永。”

珠華馬上松了口氣——又覺得自己太慫,幹咳了一聲:“我沒有阻擾你的意思。”

那是他的生身父母,當年說沒就沒了,這個公道一定要討回來,換成她在這種境地也是一樣想法。

“我知道,我不會草率行事,寫那些只是個練習。”蘇長越平緩地道,“我進翰林院以來,有機會看過一些皇上下發的政令詔書,皇上確實是個宅心仁厚之君,所以他至今還希望萬永能主動請辭,以全君臣之義。”

珠華認真聽進去了:“你的意思是,現在彈劾他也沒有用嗎?即使皇上並不喜歡要這個首輔?”

蘇長越搖頭:“不,有用,但萬永手裏還握著一些勢力,現在彈劾他,最好的結果是皇上下定決心不顧他的勢力,直接令他去職返鄉——不過這個可能不大,我也並不希望。”

這點珠華能理解:“因為你覺得太便宜了他?我看也是,皇上這麽要面子——仁厚,要是現在罷了他,那肯定不好意思再抄他的家,他帶著幾十年撈的家當回家,過著體面舒服的日子,那也太好了。”

蘇長越眼底濺著冷光,如同外頭的飛雪:“所以,不只萬永本人想在首輔的位置上多呆一陣,我也一樣希望如此,最好呆到皇上對他的耐心耗盡——”

珠華接話:“那時彈劾他,來個總清算。”

“對了。”蘇長越看她的目光又暖起來,“所以別怕,我會想定了才動手,不會將家人拖累進去的。”

“我不怎麽怕。”珠華眼神飄忽了一下——心虛的。

她正要想兩句慷概激昂的詞句,表一表自己夫妻同心共進退的決心,外間忽然傳來小荷的聲音:“奶奶,張家三姑奶奶和三姑爺來了,說是來拜訪奶奶。”

珠華莫名其妙,一個“誰”字快出了口,反應過來了:是張芬?還有什麽姑爺?

然後她就陷入了另一重莫名其妙裏——她知道張芬嫁了起初她嫌棄的那個進士的舉人/妻弟,張推官給她的信裏有寫,叫什麽名字她忘了,但反正那家子也是金陵本地人,兩京之間遙隔千裏,怎麽會忽然出現在了蘇家門前,還說要見她?

小荷顯然明了她一直沈默代表的訝異,補充道:“我也覺得奇怪得不得了,特意出去看了,沒有錯,確實是奶奶的表姐。”

小荷本身是張家女婢出身,她當然不會認錯張芬。

珠華一頭霧水,起來穿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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